晨起推窗时,几片槐花正巧落进砚台里。碎雪似的花瓣浮在隔夜的墨汁上,倒像是宣纸上未完成的写意。这北平五月的晨光与扬州旧宅何其相似,只是少了母亲用铜吊子煮龙井的声响,那咕嘟咕嘟的水沸声,原是比黄莺啼早更动人的晨钟。
案头堆着父亲当年批注的《昭明文选》。纸页间夹着风干的玉兰,花脉里还凝着光绪末年的春寒。十五岁离乡那日,父亲将这部家传刻本塞进藤箱,红木书匣上的螺钿牡丹硌得掌心发疼。如今每翻动一页,仍有细碎的金粉簌簌而落,恍若看见私塾窗外的银杏正在飘金。
前日在地安门外淘得半部《水经注》残卷。卖书的老者蜷在墙根,枯枝似的手指掠过书脊:"这套书原该有二十四册。"他眼角堆叠的皱纹里,忽然闪过年轻时在琉璃厂当学徒的光亮。我抱着泛潮的书册往家走,暮色中的筒子河泛起鱼鳞纹,那些被蠹虫啃噬的缺页,倒成了时光最诚实的注脚。
雨后的南锣鼓巷总让我想起扬州旧事。青石板上的苔痕明明灭灭,像极了儿时临帖留下的斑驳墨迹。拐角处新开的咖啡馆飘出爵士乐,却惊不醒屋檐下沉睡百年的滴水兽。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学生匆匆掠过,布鞋踏碎水洼里的云影,刹那间竟与记忆中撑油纸伞的表姐身影重叠。
在帽儿胡同口遇见挑担卖白兰花的妇人。竹筐里的花朵用湿蓝布盖着,幽香却固执地钻过经纬缝隙。买了两朵别在襟前,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,表姐出嫁前夜悄悄往我枕下塞的白玉兰。那香气在樟木箱底沉睡了二十年,前日开箱取冬衣时,竟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秋阳里。
什刹海的冰面刚化尽,茶棚便支起了青布幌子。要了盏雨前茶独坐,看茶烟在柳丝间袅袅升腾。邻座老者怀里的黄雀突然啭鸣,惊碎了倒映在水面的白塔。这场景使我想起扬州的瘦西湖,想起父亲与故交在凫庄论道的那些午后。他们争论顾亭林时的激越,总被随风飘落的琼花轻轻打断。
暮春时收到老家寄来的青团。艾草汁染绿的糯米里裹着枣泥,仍是祖母在世时的配方。蒸笼揭开的刹那,水汽模糊了眼镜,恍惚看见老宅天井里的桃树正在落英。那些粉白的花瓣,三十年前飘进过我的砚池,三十年后又落进了女儿描红的习字帖。
今夜月色极好。独坐在后院的海棠树下,任清辉浸透蓝布长衫。石桌上的紫砂壶渐渐凉了,却舍不得续水——这壶碧螺春是苏州旧友所赠,他说虎丘塔影泡在茶汤里最是相宜。此刻蝉声忽歇,风过时满树青果轻颤,暗香浮动处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我共饮这盏月光。
琉璃厂书画铺的掌柜前日送来幅残卷。展开泛黄的山水立轴,在题跋处发现曾祖父的收藏印。朱砂印泥早已褪作浅红,倒是印文愈发清晰:"过眼皆云烟"。忽然懂得世间万物原非占有,我们不过是代天地暂管这些风月。就像此刻栖在肩头的流萤,明灭之间,已完成了它照亮黑夜的使命。
檐角的铁马叮咚作响。北平的夜风裹着塞外的沙尘,却吹不散砚台里那几片江南的槐花。女儿房中透出鹅黄灯光,她正在给新得的《洛阳伽蓝记》包书衣。蓝印花布铺展的刹那,扬州老宅的雕花窗棂、北平胡同的斑驳门环,都在月光下连成了蜿蜒的星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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