吐尔洪的父亲吐迪艾则孜也是十二三岁学打铁,是库车城里有名的铁匠,一年四季,来定做铁器的人络绎不绝。父亲说,我们就是干这个的,祖宗给我们选了打铁这一行都快一千年了,多少朝代灭掉了,我们虽没挣到多少钱,却也活得好好的。只要一代一代把手艺传下去,就会有一口饭吃。吐尔洪吐迪从父亲手里学会了打制各种农具。父亲去世后,他又把手艺传给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。他们又接着往下一辈传。
铁匠家有自己的规矩,每样铁活都必须学到师傅满意了,才可以另立铁炉去做活。不然学个半吊子手艺,打的镰刀割不下麦子,那会败坏家族的荣誉。但吐迪艾则孜知道,有些很微妙的东西,是无法准确地传给下一代的。每一代间都在失传一些东西,尽管手把手地教,一双手终究无法把那种微妙的感觉传给另一双手。
一把镰刀面对广阔田野中各种各样的人,都会不一样,因为每一只用镰刀的手不一样。打镰刀的人,也靠一双手,给千万只不一样的手打制如意家什。铁匠的每把镰刀,都针对他想到的某个人。从一块废铁烧红,落下第一锤,到打成成品,铁匠心中首先成形的是用这把镰刀的那个人。在飞溅的火星和叮叮当当的锤声里,那个人逐渐清晰,从远远的麦田中直起身,一步步走近。这时候铁匠手里的镰刀还是一弯扁铁,但已经有了雏形,像一个幼芽刚从土里长出来。铁匠知道它会长成怎样的一把大弯镰,铁匠的锤从那一刻起,变得干脆有力。
不论什么情况,打镰刀的人都会将这把镰刀打好,挂在墙上等着,不管这个人来与不来,铁匠活儿不会放坏。它们在铁匠铺黑黑的墙壁上,挂到明年,挂到后年,有的一挂多年。有一回,吐迪的太爷掌锤时,给一个人打过一把歪把大弯镰。那人交了两块钱定金,便一去不回。直到太爷临终前,终于等来了这个人。铁匠每年都取下挂在墙上的镰刀敲打几下,每次都能看出镰刀的欠缺处:这个地方少打了两锤,那个地方敲偏了。手工活就是这样,永远都不能说完成,打成了还可打得更精细。随着人的手艺进步和对使用者的认识理解不同,一把镰刀可以永远地敲打下去。那些锤点,落在多少年前的锤点上。叮叮当当的锤声,在一条窄窄的胡同里流传,后一声仿佛前一声的回音,一声比一声响亮、悠远
吐迪.艾则孜打镰刀时眼皮低垂,眯成细细弯镰的眼睛里,只有一把逐渐成形的镰刀。吐迪家的每把镰刀上,都留有自己的记痕。那些记痕留在不易磨损的镰刀臂弯处,像两排月牙儿,千年以来他们就这样传递记忆。那把千年前的镰刀,又被握在某个人手里,他用它割麦子、割草、芟树枝、削锨把儿和鞭杆百年来,就是这些永远不变的事情在磨损着一把又一把的镰刀。
打镰刀的人把自己的年年月月打进黑铁里,铁块烧红、变冷、再烧红,锤子落下、挥起、再落下。那些从铁匠铺里,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镰刀,就像一弯过时的月亮,古老,却永不会沉落。这些看似简单、千年不变的手艺,也许一旦失传便永远地消失了,我们再不会找回它。
作者:刘亮程有改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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